在體制的內外之間

文|周彥文

  懷德居木工實驗學校在創立十週年之後,竟然提出了要在國立臺北大學設置木師基地的構想。這石破天驚之舉,令人有點不可置信。雖然臺北大學提供了足夠的土地,但是龐大的建設基金從何而來?更何況要面對的是法規條文將排山倒海而來的公家單位?

  十多年前懷德居的設置,在台灣的木藝界可說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。在此之前,一般人若是想要學點木藝,往往是求告無門的。經過懷德居的推波助瀾,據網路上非正式的統計,到前年為止,全台木作工作室已多達近三百所,手作木藝在各個不同的市集中,也比比可見。台灣手作木藝的推廣與普及,懷德居可謂是居功厥偉。

  或許專心經營一所木工學校是一種宿命,安於天命,便能有聲有色而有所成,持盈保泰的居引領風騷的地位。但是逆向而言,向不可知的未來挑戰,亦或許即是佛家所謂的四無所畏,等待在前面的,是另一種大成就。

  2012 年我因緣際會的進入懷德居學藝。初次開車往懷德居的路上,我渾身因為一種不思議的因緣而毛孔四立。近三十年前,我在偶然的機緣下進入人本基金會當義工。過沒幾年,人本基金會倡議開辦森林小學。由於那是台灣第一所體制外的小學,所以困難重重;其中最艱困的,是如何取得夠用的校地,而且土地必需合法,以免節外生枝。詳細的過程我並不清楚,只知道後來在有人在林口提供了一塊土地,於是森林小學的第一代就在林口落地生根,建起了簡單的房舍。建校的過程中,我有去幫忙打點雜,所以也對於當時的校址留下了一點印象。

  二十多年過去了,森林小學早就遷徒到了別處;地景不斷的變遷,林口也變成了一座新興的現代化城市,與當年產業道路旁只有矸仔店的景況不可同日而語。但是,車子開過文化北路,經過一家便利店,左轉進入一條兩旁仍是森林的支線時,熟悉的影像竟然再度映現。我盯著現在是工廠廠房的那塊地,疑惑的想著那是否曾經是我二十多年前來過的地方。

  於是我聯絡了當年一起工作過的老伙伴,她的記憶力比我好太多了,脫口就說:沒錯啊,就是那個地點,提供土地的人叫做林東陽。

  完全的不可思議!當年我是否見過林教授,我已不復記憶。我只知道,有位支持體制外興學的人,提供了一筆土地,使得全台第一所體制外小學得以成立。二十多年後,戲碼竟然大逆轉。林教授起心動念,要籌設懷德居的分校,竟然是和臺北大學談合作,臺北大學出地,懷德居出錢出力,把分校建在臺北大學的校園裡,而且每週有大約一半的時間,木工場無條件提供給臺北大學開設木工通識課程使用。

  那天我陪著林教授去看已是最後階段工期的木師基地,三座現代感十足的建築呈品字型座落在稀疏的林木間。那塊基地遠離了臺北大學的教學區,甚至可說是臺北大學的偏遠地帶。但是,它畢竟還是在校園裡面,工場的使用也結合了臺北大學的正式課程。我看著白髮蒼蒼的林教授嚴肅的和工頭討論施工細節,心裡不禁疑惑:他二十多年前即是支持體制外興學的人,十多年前一手創立的懷德居更是體制外的木藝專業學校,為什麼、或是為了什麼,他在處理人生中這麼重大的事件時,卻選擇了走回體制內,在國立臺北大學內建置號稱是木師基地的懷德居分校?

  木師基地建築很特別,起首端上翹的屋頂、三座似乎從三合院變化而來、卻又拆開了三合院彼此間連結性的品字型房舍,十足蘊涵著解構主義的意象。而主場的建築,又刻意模仿了林口懷德居的格局,傳承的意味十分明顯。在三座房舍之間,以及基地的正前方,林教授花費了不少的財力心力,移植了老朴樹、老榕樹以及樟樹。顯然林教授要的不是樹小牆新的新興氣象,而是對延續傳統生命力的深度思惟。

 

  在現代與傳統之間、在體制外或體制內之間,矛盾是否能夠統一?我在求學時,當代大哲牟宗三先生的親傳弟子曾經教過我們思考矛盾統一的問題;後來聖嚴法師對於矛盾統一的討論,更是眾所週知。但是這個問題沒有解答,它太複雜了,原因是矛盾是否能統一,基調在於個人的生命情懷。

  這座木師基地,既講求外在的現代性,又蘊藏著對傳統深度執著的內涵,從這個角度來看,體制內或體制外的矛盾,似乎已經不是問題的核心議題。那麼問題的核心在何處?三十年前林教授支持體制外興學,他關心的核心是教育而不是體制;現在林教授把懷德居從體制外帶回體制內,他關心的核心是木藝的傳承,也不是體制。這種直指本心的生命基調,是否在木師基地上呈現了統一?

 

  我並不打算問林教授這個問題。所有的思惟,都是見仁見智,可以各自表述。我們該關心的,應是無論在體制外的林口懷德居,抑或是在臺北大學裡的木師基地,如何把木藝傳承下去。